不要把最后一点体面拆穿
契诃夫说,有教养不是吃饭不洒汤,是别人洒汤的时候别去看他。
文|罗楠
小时候跟着母亲读《红楼梦》,我曾问她最喜欢里面的谁?
我以为她会说是宝钗或者李纨,但其实她最喜欢的是平儿。
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亦是她的心腹。相较于王熙凤的泼辣、善妒与狠绝,平儿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内敛低调,温和包容。
连宝玉都说,“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平儿)竟能周旋妥帖。”
贾府那样的大家族,盘根错节,人际关系异常复杂,作为管事少奶奶身边的大丫鬟,平儿能事事斟酌分寸轻重,调整缓急宽严,不做滥好人,也不居功自傲,靠的全是妥帖二字。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里,宝玉身边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金镯子,平儿怕伤了宝玉的体面,并没有告诉凤姐,而是悄悄找到麝月,且听她是如何嘱咐的:
“千万别告诉宝玉,他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只当没这事儿。
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
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
平儿虽然顾及大家体面,但也让她们商议个法子打发坠儿出去。这样既惩罚了偷盗者,又防止了消息的扩散。
在后面的章节里,大观园更是闹出了茯苓霜和玫瑰露事件,处理柳五儿冤案上,平儿的冷静和头脑清晰更是妥帖兼顾了各方利益。
她不听信传言,也不轻易下结论,谨慎处事,四处求证才做决断。
既让犯事者知道自己的罪过,又能周全探春的面子和贾府上下的安宁。
平儿的高情商体现在“分寸”上。
分寸感不易把握,却是能够拿自己的心去衡量别人的心,体察里面有体谅。
是古训所讲的“讷于言而敏于行”,好似水墨画中的古意,寥寥数笔丹青于白宣,淡然空远,有留白,有深意。
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是一种高级的处世哲学,像懂布局会自处的人,凡事讲求一个“度”,明白再好的关系也应有距离,懂得为对方保有余地,那么人际关系中流动的,皆会是教养和善意。
▲87版《红楼梦》中平儿
汉代杂史集《说苑》中有一个故事,讲吴起在魏国当将军时带兵攻打中山国。军中有人得了疽病,作为大将,吴起亲自帮他把脓血吸出来。
军士的母亲知道后,却哭泣不止。旁人道,“将军对你的儿子如此关心,你伤心什么呢? ”
那母亲说,“吴将军帮我儿子的父亲吸了脓血,结果在注水之战他奋勇杀敌而死。现在又为我儿子吸脓血,我儿子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依然有人视吴起为榜样,说他身上有优秀领导者所具备的品质,比如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比如善于拉拢人心,他的军队战斗力超强,几无败绩。
而我看到的,却是施人恩惠,只是为了得到他人的全力相助,是不择手段一次次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披着“善意”的外衣,将道德感强加于人,其实是一种人性的自私。
也像我们自己,有了不为人知的伤心事,或者某天一脸倦容,哭红的眼睛,却被身边人追着发问,明明看到了你的不堪,却非要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将最后一点体面拆穿。
那不是良善,是把好奇当关心,把越界当友情,是将一个人的痛苦二次追加,不给对方的情绪留有喘息的余地,而只顾着炫耀自己的好心。
契诃夫说过,有教养不是吃饭不洒汤,是别人洒汤的时候别去看他。
放置在我们的语境中,就是传统的厚道。
凡事懂得适可而止,在别人的尴尬面前及时止步,将心比心,如此各得其平。
谁言世事不可说,只是看破不说破。
我总觉得,朋友之间,甚至亲人之间,很多敏感的时刻不是要多少关怀的话语才是体贴,反而是一个默默的陪伴,一个无言的拥抱,一场静静的聆听,一份立场互换的懂得,尊重他人的边界,点滴细节里温度滋养的,是人性的尊严和宽悯。
李安导演的《喜宴》,性格刚强戎马一生的父亲在最终得知儿子同性恋的真相后,面对假结婚的儿子儿媳,选择不去拆穿,只是临走时给了儿子一个无言的拥抱。
令我莫名动容的是,在灯火昏黄的小花园里,父亲大半生的岁月已逝,那种静默里有一个男人不愿提及的往事,对儿子无声的关爱,永不抱怨的承担,以及尊重儿子的选择抑或向传统礼数妥协的挣扎。
最终父亲以意想不到的胸怀接受了儿子同性恋人的存在,尊重他,尊重他的选择。
因为“理解做不到的,爱可以做的到,理性做不到的,感情可以做的到。”
就像另一部电影《饮食男女》,开篇那些眼花缭乱的大菜,一道又一道,都不及结尾处二女儿家倩亲自下厨给父亲做的那顿饭。
父女间前嫌尽释,他的味觉恢复了,轻声说了句“女儿”,家倩回了句“爸”。
无需更多的话语,传统中国家庭面对现代社会观念的困惑与无奈,年轻与老去,新潮与陈旧,最终消解在爱与宽容里。
我们常说,对人要直率,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这句话却常常受限于时间、地点和对象,人性又是复杂的,非黑即白不是生命的常态,一个人的无话不说在旁人眼中有时却是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因为我们无法真切地了解一个人的全部过往,和加诸在他身上的苦痛沉疴,缺乏设身处地的智慧,贸然出口,只会越过边界,成为干涉、指责和说教。
而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感,很多时候体现在适时沉默上。
这不是话到嘴边留一半的圆滑,却是说话做事前的一念之善,得意之时能尊重他人的情绪,失意的时候依然能保持敬畏,这才是由善良催发出的语言智慧。
所以在一次学习讲座上,授课老师讲到了“善”,何为善?可以是美,是友好,是赞许,是好人、好心、好事。
善还包含两个层次,一是内善,即心的良善;二是外善,含括了语言和行为两方面,顶重要的一项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当时我想到的就是看破不说破,基于同理心上的一种尊重。
它使我记起了当年学生时代的那场失恋,中午学校会放流行歌曲,听到伤感的歌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就那样顶着明晃晃的太阳从操场上走回宿舍。
屋子里本来活泼泼的几个女孩子,见到我红肿的眼睛立时不做声了,我也没处躲,大家一时尴尬起来。
我下铺的女友马上接话:走,我们去逛街吧。我新买了一副墨镜,你帮我试试。
也记得职场小白的时候,有次参加一个非本单位的重要饭局,大家起哄让我喝酒,我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推脱,不喝说不过去,喝吧又不会,窘的满面通红。
我的领导见状便说,那就喝一小杯吧,就喝这一小杯。
等我接过他转到我眼前的酒杯时,才发现里面早被他换成了矿泉水。
还有那些因家事而苦恼的女同事,因婚变而憔悴的女友,买不起正品穿仿品怕被笑话的同学,被劈腿被欺骗的男男女女,谁不曾跌入低谷,谁都有暗夜中的脆弱,谁也无法做到不强颜欢笑。
在某一个时刻,不想与人分享,不想被人窥探,此时我们要做的,大概就是你不说,我不问;你要说,我静静地听;你如果需要,我来陪你。
周梦蝶《风耳楼坠简》里有篇“致白莲女弟”。
这位女弟子对他的诗来信求解,他回信说,“《六月》凡七首,存其四,都是写妓女的。此事言之可笑,思之可惨。阁下若心存哀矜,或者就不必追问为什么了。”
古语云: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恰当的时候说话,是智慧;沉默的恰当也是一种智慧。
若有追问,难免有刻薄之嫌,不问乃是慈悲。
当我年岁渐长,懂得了人生的哀伤和无奈,明白每个人光鲜生活背后所潜藏的隐忍,,无不是红尘中人的纠缠与挣扎,哪里还忍心追问为什么。
那句流传甚广的“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套用克里希那穆提的话说就是:不带评论的观察和倾听才是人类智力的最高形式。
如果暂时做不到,不妨试着先克制自己的语言,不议论他人蜚短流长,尽量少发牢骚,言语上不去逞强,因为,“每逢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过你所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理可顿悟,事须渐修,话要少说。能够给人留有余地,知道看人背后的,一定是君子之为。
想起了一个故事,那是1923年的一天,一个中年男人因严重的肺结核已时日不多。
他神情疲惫地走在柏林大街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因丢失了布娃娃而坐在地上大哭。
他本想买一个新的送给她,却发现自己没带钱。只好哄她说,娃娃去旅行了,很快会回来。如果过几天没回来,会给你写信的。
第二天,他带着亲手写的信,一字一句念给小女孩听。信中详细描述了布娃娃在哪里玩儿,沿途有美丽的风景。
此后每隔一周,小女孩都会收到一封信,这些信在她眼前呈现出的是一个梦幻瑰丽的世界。
几个月后,男人病情恶化,将不久于人世。
他买来一个小号布偶,写信给小女孩:长时间的旅行,它的身体变瘦了许多,就是现在的样子。
这个男人便是奥地利著名小说家卡夫卡。
后来,小女孩长大了,偶然一次在布娃娃后面的衣缝里找到了一个纸条,里面写着:
原谅我选择了这个变瘦了的布娃娃,其实是想告诉你,所有你爱的都会离你而去,但最终又会以另一种模样回到你身边。
那些你哭的时候默默递上纸巾的人,你难过的时候给你拥抱的人,你处于人生窘境为你解围的人,不赞成你的观点却依然会为你的努力鼓掌的人,这一点一滴的善意多了,你就能看到人世间向我们伸出的手,试图揽我们入怀的温暖。
本期作者:罗楠,喜旧人,旧事,旧物,旧时月色;爱美衣,美食,美景,锦衣夜行。个人公号:月童渡河(ID:yuetongdu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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