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和水泥的寿命是一百年,那小说呢?(5)
我没有回广州,跟着她来到了重庆,见了几个网友,同时休整一下。我和if都承认,以当时的状态,回到北京或是广州,不是很好。if做梦,梦见震后的场面,我也是。我们一下子变得很需要对方,真是古怪,于是在重庆住了下来,if来自重庆以南的贵州山区,属于遵义的地界。不过她说,家里已经已经没什么人了,父母都在深圳做小生意。就这样,我们在重庆晃着,像是两个要忘记昨天的怪人。有一天,我跟着if往南走,到达了一座县城。她说这是她念中学的地方,地理位置上属于重庆。我们在街边小店吃了当地的鱼,她把我带到一座桥上,天气热了起来,傍晚时很多人在河道边散步乘凉。if说,这座桥叫彩虹桥,多年前,桥像玩具一样垮了,一些人死在里面。我对这起事故有印象,曾经轰动全国,从那以后,不断能听到大桥垮塌的消息,仿佛它们都是玩具。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此后的日子,也是这样,但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一切都明白了。只有一件事,就是我需要她,这种需要究竟是暂时的还是长久的,验证不出来。我们在重庆待了五天,但我感觉是长达数月。有一天,我们甚至吵了一架,为了没来由的小事,很快又和好了。我们像情人一样默契,想想看,我们在互联网上聊了五年,然后见证(或是说穿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我们要谈论的事物似乎超越了事物本身。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飞到重庆来接她,两人似乎是长谈了一次,她决定回北京。临行前她对我说,本来应该带我去贵州的小镇上看看的,可惜没机会了。她说,不要再在这里待着了,冰山倒置,只能忘记它们。
if一下子变成虚焦的人,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姑娘和一个久久存在的ID之间的叠加物,等到她消失后,一切变得不存在,我谈起她时就像我们在十年之后纪念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切都已经被重塑,没有悬念,也不可能找到深渊的入口。我独自在重庆待了两天,回到广州,交了女朋友。后来,我也来到了北京,但if没有下落,论坛上也没有她了,甚至连论坛都没有了。
早在二〇〇四年,我便收到了这本《巨猿》,那时她24岁,不知道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她多大。《巨猿》写得并不算出色,也有怪异之处,作者对于近距离的事物缺乏把握力,视角拉远之后,变得迷人。除此,我讲不好更多的,我后来写人物采访和新闻,恰恰相反,我需要对近距离的事物负责,这可能也是我无法写小说的原因,一切都太真实了。我做新闻也很失败,但和我做小说的失败可能是两码事。
if曾经和我聊到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她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冰山倒置过来,将水面之下的事物全部暴露在外,或者,我们得以潜入海底,触摸那高密度的不可及之物?那将是可怕的。if对小说中的命运始终不以为然,认为那是轻佻的,她也质疑我们说的留白,留白这个词在文学中是一个愚蠢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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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说完这些,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天已经快亮了,时隔多年,我终于得以将这篇小说读完。
在玛丽遇到巨猿之后,故事又回到了现实中的过去,兰娅升入了初中,去县城住读,智障姐姐被抛在小镇上,由爷爷奶奶抚养。父母决定,再过一两年,就把兰娅接到南方去读中学。小说提到她父母在深圳做食品加工的小生意,可能是假冒伪劣产品,挣了一点钱,仍无力承担智障在当地的生活开销。这女孩在县城生活得并不如意,觉得孤独,县城固然比小镇有趣,但也仅限于此了。接着,灾难来临了,她目睹了当地一座大桥垮塌(在现实中,彩虹桥垮塌于一九九九年,那时if可能已经离开了),接着,两百公里以外的小镇上,智障姐姐死了。
小说中再一次出现了巨猿,在兰娅的梦里。像女科学家玛丽一样,兰娅穿过丛林来到山地,灰色巨猿凝视着她,然后消失。女孩对巨猿说,忘记这些吧,走吧。小说对于智障姐姐的死,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不知道时隔多久,兰娅回到小镇上,这一次,是给她爷爷奔丧。这说明智障姐姐死得悄无声息,可能都没有葬礼。这时,叙述人和人物的视角忽然并轨,变得高度重合,也许if本人也投身其中。故事向水面之下做了一次深潜,她从小镇出发,走向煤矿,道路在很多年里没有任何变化,溪流,小火车,隧道,传送带,工人,消逝的一切像是以倒带的方式重建。她来到电影院,那里已经废弃,不再放映电影,她曾经认识的人全都消失了。在电影院门口,她遇到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女人,声称自己在这里开按摩院,她和这女人一起坐在台阶上(我所担心的怀旧模式没有出现)。卖淫女说,天气真不错,上个月的那场矿难像是没有发生过。小说就此结束。
我把《巨猿》放回到书架上,朋友还没醒,我出门打车。天蒙蒙亮,我在路灯下走了一段路,努力回忆十年前遇到if的那次谈话。我们讨论到小说的现实主义问题,什么是现实主义?if说,水泥的寿命是一百年,也就是现代建筑的使用年限,那恰好相当于一个人的寿命,也是大多数小说的寿命极限(如果未经再阐释的话)。if说,人的局限与小说的局限相似,人不可能穷尽所有的灾难与怀念(即使他永生),小说不可能穷尽所有的引文(即使本雅明永生),然而一次消亡就抵销了所有经验,一次告别就折叠了所有时间。海面之下,空空如也。
这是我能回忆起的她讲的最后的话,她应该还讲了其他的,但我的回忆中止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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