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和水泥的寿命是一百年,那小说呢?(3)
其二是我的一位朋友从灾区归来,他在那里工作了两个星期,救护伤员,向灾民发放瓶装水和压缩饼干。他见到了巨量的死亡,以普通人的一生无法消化的死亡,但那时,他还年轻,考虑把这段经历写成小说。我们讨论了次声波,讨论了当时为灾区写诗的行为,我的朋友鄙视那些诗,鄙视为巨大的灾难而写诗的行为本身。当时我轻微地质疑他,难道写小说不是同样的行为吗?他犹豫了很久,答道:时间,一首诗的创作时间过于短暂。这不是个好答案,但仍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我的朋友说,像恒星已死之后,穿透茫茫宇宙到达地球的光。
十年后,我又遇到这个人,他的小说还是没能完成,甚至如他所说:没能落笔。我猜想在某段时间里,他有可能写了,长达几千字,或者上万字?但他败下阵来。这件事过去得很久,几无谈论的必要。我和他吃了顿饭,席间,我还是忍不住说:这十年,文学界的长篇小说门类里,没有人写过这场灾难(也或许有,我没有读到),纪实文学和诗歌较多;十年是漫长的时间,恒星之光还在宇宙中穿行吗,长篇小说出了什么问题?我的朋友拒绝谈论这些,并嘲笑我患有文学史综合征。后来他说:问题不在写作,而在阅读,有些阅读是7000赫兹的次声波,有些,7赫兹,足够杀死作者。然而这些比喻在我看来缺乏意义。
B
波拉尼奥在《2666》中写道,对大师来说,完美的短篇小说是练剑,而长篇小说是搏命,世人爱看大师华丽优美的剑术,却不能欣赏大师与危险的、充满臭气的事物搏斗。此一说法经常被人在朋友圈里引用,对于短篇小说作者来说,多少显得不公平。好在,这一说法建构于“大师”的基础上。
十年前,我在一家很小的书店里工作,日常搬书、收账、打扫卫生,有一个姑娘经常来买书,我们偶尔聊文学,主要是小说。她极有教养,受过文学教育,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也写作。有一天晚上,大约是她下班路过,来到书店,买了两本贝克特的小说。店里已经没有其他顾客,结账时,她问我,有什么东西是小说不能写的,或者换个说法,有什么东西是小说无法达到的。
我们列举出了不少,同时也推翻了不少。1,我提出,电影影像(例如塔科夫斯基的摄影)。但她认为,与其说是电影影像,不如说是诗的语言(就诗意而言,融入小说并不算太难)。2,她提出,神性,小说无法到达宗教的崇高感。我认为,从泛神论角度来说,小说可以达到,除非她认为一神论比泛神论更高级。3,我提出,仍然是电影,演员的即兴表演,例如在《彗星美人》中贝蒂·戴维斯抽烟的那股气场,概括而言,是言辞无法达到的瞬间。自从弗洛伊德之后,小说家可以破解最复杂的人类心理(如果预设它是最复杂的话),但还是写不好某种表情,某种神态。她反对说,某些小说家可以做到,例如纳博科夫。4,她提出,命运,那些叫嚣着书写命运的小说家总是轻佻。(我说到了薛定谔的猫)5,我提出,按照海明威的冰山理论,那海面之下的巨大事物,不是留白,不是空余,而是小说难以达到的部分。她说,不可及之物。何谓不可及之物,这个问题她始终没有回答清楚。
这次谈话很愉快,绝无学究气,像两个文学青年之间的交流。这时我才了解到,她也写小说,但几乎没有发表过。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很薄,说这是她的习作,自己找人印刷装订的。你知道,那是二〇〇八年,大部分人都在博客上发表文章,地下书刊已经不太流行了。小册子上印着书名,《巨猿》,但没有印作者的名字。我告诉她,如果还有更多的印刷品,可以放在店里让读者免费阅读。她笑了笑,婉拒了。
我读了一部分,然后搁下了,这本小册子被我放在柜台里,随即不知所踪,这位女作者也十分蹊跷地未再出现。
我一直在想着那次谈话,某种程度上,简直是怀念。过了好几年,我从波拉尼奥的那段话里读到了一层意思:小说理应到达一切事物。布朗肖则更具机锋:命名可能者,回应不可能者。
C
《巨猿》有一篇很短的自序,作者写道:在小说中,议论是轻佻的,但它也不会比书写命运更轻佻。作者又写道:后现代主义小说试图将命运掷入无底洞,试图用噪音掩盖呻吟。既然有无病呻吟,那必然也存在无精神病而狂躁,无抑郁症而沉默。如此等等。
《巨猿》只有四十多页,中篇长度,小说的开始部分,讲述了少女兰娅与智障姐姐的童年。这对姐妹生活在山区的小镇上,附近有一座煤矿,规模不是很大,但挖了有三十年。煤矿附近有小餐馆、理发店、服装店,以及一家古老的电影院,在她们童年的时候,那里还放映一些过时的老电影。姐妹俩经常从小镇走到煤矿,吃一点东西,看一场电影。当时兰娅十二岁,负责照顾十六岁的姐姐,父母在深圳打工。
小说用一种缓慢的笔调展开,关于小镇,镇口暗生情愫的少年,晴朗天气里干燥的泥土,雨天的烦闷……那是南方的调性,语言从发霉的墙角生长出来,没有密集的意像,只是过于安静,往下读时,能预感到令人心碎的结尾。
兰娅有时也会独自去矿上看电影,小说描写了电影院,在这里,细节一下子饱满起来:由于年久失修,电影院里有老鼠,夏天,老鼠爬在吊扇叶子上,当工人开启吊扇时,老鼠被离心力甩出去,砸在墙壁上。又写到看守电影院的老人,一共两个,一个是聋哑人,另一个患有不定期发作的癫痫症,前者是一颗沉默的臭弹,后者是定时炸弹。兰娅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她在这电影院里看了太多的战争片,从《夏伯阳》到《攻克柏林》,从《英雄儿女》到《高山下的花环》。有一天,定时炸弹真的死了,发病时被自己的舌头噎死了。定时炸弹是个温和的老人,臭弹也是。矿上所有的人,都是温和的人,那些性格暴躁的人在这个地方根本待不住,他们早就离开了。
小说写到这里,没有戏剧冲突,兰娅继续她的生活,智障姐姐仍然跟着她去看电影。兰娅又特地对着读者陈述道:我姐姐也是一个温和的智障。那情景像是纪录片的脚本。接着,作者终于写到了巨猿,和小镇、煤矿完全没有关系,非洲刚果丛林里的巨猿。
她说那些巨猿是神秘的,它们相貌丑陋,力大无比,可以徒手杀死狮子和花豹,它们不是大猩猩,从未被人类的摄像机所记录,只有一些零碎的科学报道。少女兰娅正是在一张无聊的小报上读到了巨猿的故事,在同一版面上,还有几篇关于强奸、杀人和离婚的故事,她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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