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和水泥的寿命是一百年,那小说呢?(4)
小说用了相当篇幅讲述巨猿,起初是小报上的内容,然后,视角似乎转入主人公的想象中。这种神秘的灰色巨猿,以家庭为单位生活在热带密林中,杀死大型猫科动物可能是出于自我防卫,或保护幼崽。巨猿们睡在地上,它们的体格像大猩猩,智力像黑猩猩,满月当空时,它们不会像其他猿类那般哀号,而是坐在地上静静地仰望。
这都是当地的村民讲的故事,科学家们并没有见到巨猿,科学家们问村民,你们见过巨猿吗?村民们摇头。那么故事从哪里听来的?村民们说,祖辈传下来的,几代人之间才有一两次机会见到巨猿,非常神秘。有一个叫玛丽的女科学家,她说,这些巨猿像神祗。村民们说,不不,我们信奉创世神,巨猿是创世神的杰作,但它们不是神,像所有的野兽一样,它们也害怕火。
科考队进入了丛林,玛丽也在其中,向导将他们带至山上。有一天,玛丽独自一人,遇到了巨猿,确实是灰色的,站起来有两米多高,体重可能达到四百磅。女科学家保持着镇定,通常情况下,灵长类动物遇到人类会快速逃走,也有狂暴攻击的,想象一下它杀死猛兽的场面吧。然而那头巨猿却静静地看着她,相隔十多米与她对视,灰色瞳孔闪着光。大概是出于好奇,它向她走了几步,可是又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其他科考队员呼唤玛丽的名字,玛丽没有回答,她向巨猿做了一个手势,伸出左手,向它推动。这是一个人类的动作语言,她不确定巨猿是否理解。队员们向她的方向走来,她仍然做着这个动作,并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巨猿离开了,树木窸窣,它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不紧不慢地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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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位从汶川归来的朋友,曾经做过一段时间记者,跑社会新闻口子,或写写人物专访。他想写特稿,但没有得到机会,尽管如此,他仍声称自己是个有新闻理想的人,一度在微博上转发了大量的相关内容,维权,群体事件,大案。他的最高理想是做一名战地记者,后来,他离开了新闻业,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同时经营自己的公众号。我们见面时,他在看手机,很悲哀地说,就在今天,全世界死了十个记者,九个死于炸弹袭击,一个枪击身亡。这是记者的黑色之日,相比之下,不会在一天之内死掉十个小说家(我说,也不一定,比如哪次笔会时,屋顶塌下来)。
他的公司已经融到C轮,正在谈并购,也许很快就能分到一笔钱。他叹了口气,身上有一种成功与失败兼具的疲惫。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随意找了一家馆子吃饭,不再谈论十个记者的死亡。我们聊起当初认识时,是在一个文学论坛上,当然,不是具体的会议,而是互联网的“论坛”,这在当年是一个很热门的事物,如今大家玩的都是朋友圈了。我们聊到青年时代刚刚接触互联网时的热忱,那时候,没有人管,也没有大数据这种东西,气氛相当自由。那时候的青年人都在网上写作,现在,他们反而变得稀有了。一个远在云贵川小镇上的青年作家可能会受到特殊的关注,一个酒鬼也可以被塑造成文学圣徒,要知道在当年,我们全是来自那些地方,我们全都喝酒。多年过去,很多人成功了,变得富裕,然后,我们又聊到了几位死去的朋友,遭遇车祸的,自杀的,病故的,我们聊到那些消失的人,甚至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不太清楚,只是称呼着他们的ID。当你口述阿绿或者795已死的时候,他们的ID悬浮在视网膜上。后来,我的朋友喝多了,他开始痛骂时代,说我们80后这代人是被时代摧毁了,房价,工作,管制,以及真实流逝的时间。我说,即使被摧毁,他们也不曾像你这样顿足捶胸。
这天晚上,我把朋友送回家,他在燕郊买了一套房子,一个人住。我留宿在他家,酒意褪去之后,我们喝冰水,仍然谈论过往,直至筋疲力尽,似乎过往的时间在我们的身体里走了一遭。后来,我在他的书架子上乱翻,发现了一本《巨猿》。
朋友说,这是一个叫if的姑娘写的,十年过去了,她在哪里没人知道。
我想起了if,有时候,她的ID叫如果,她写诗,也写一些习作式的小说片段,我从未和她有过对话,印象中,她在好几个论坛上挂着。然而,她就是《巨猿》的作者,我曾经遇到过的人。我把这件事说了,朋友沉默了很久,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威士忌,我们再次喝了起来。我的朋友开始讲述他和if之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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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在论坛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搭讪、胡聊,同时隐瞒自己的年龄、籍贯,甚至性别。当然,十分信任的朋友之间,可能会见面,更投缘的上床,随后没有下文,也极其正常。有时候,他们也谈论文学。个别严肃的文学论坛则相反,他们只谈论文学,对诗歌和小说有某种古怪的趣味,像刑罚。我就是在一个以严苛闻名的论坛上认识了if,那时我还在株洲一所破破烂烂的大学念书,我们用论坛短信聊天,我知道她是女的,仅此。我们聊了差不多有五年,曾经见过一次面,发现她比我大三岁。后来她去了北京,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做设计,我在广州。
有天她告诉我说,自己结婚了,我挺失落的。那时候,好几个文学论坛都关了,彼此分头写博客,我在一个时政论坛看到她与人讨论问题,很幼稚,但充满热忱(其后不久,那论坛也关了)。相比之下,她对文学的理解好多了。汶川地震之后,我头脑一昏,问她是不是一起去灾区,她答应了,我们在成都见面,同去的还有几个朋友。
我们试图向北川进发,但被阻在半路,那是终身难忘的场面,没必要再去描述它,我的一个同伴当场被吓哭,她哭着要求立即回家,哭着回了家。我没哭。当时,我还年轻,我想把这一切写成书,十年过去了,我什么都没干成,现在我猜想,这可能不是我的问题。
我和if留在了灾区,环境很差,工作量大,我睡眠不好,体力透支,同时又经常处于亢奋状态,if也是这样。我们撑了下来,后来,更多的志愿者到达。那气氛同样难以描述,像幻觉,像噩梦醒来后发现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切都很美好,然而依旧是梦。有一天,我看到if独自站在废墟边,戴着口罩,久久不动。我想,她是个建筑设计师啊。我走过去和她说话,但就是这片刻,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她说,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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