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提醒】人到中年，如何控油？

我们的时代流行一种很残忍的文化——青春崇拜。

倒不是崇拜青春的朝气和勇敢，而是崇拜青春的表象，更直白些，青春的肉体。举目四望，涂脂抹粉者有之，节食减重者有之，整形美容者亦有之。

如果以上都没有，那多半还是在奋斗攒钱的路上。

任何一种文化，都如潮水，如果过于流行，就会漫溢出本来的边界，形成窒息性的力量，将人灌在水底。

去年五月，以时尚独步天下的法国就通过一项法令，要求任何时装模特都必须持有医生根据其年龄、体重和身形出具的健康证明，不能过瘦，否则不准上岗；每一张经过电子修饰了的照片也必须明码标识：已修图。时尚杂志、模特公司一旦违法，将承担最高75000欧元的罚款和最高六个月的监禁。

法国健康部给出的理由是：模特过瘦将给社会公众带来不切实际的对美的定义，伤害人们的自尊，导致厌食、抑郁等身心疾病。

大浪袭来，无人幸免。

不独女人，男人也倒在这青春崇拜的浪潮里。2017年火了一个词：油腻，专属于男人，特别是中年男人，最主要是那些腆着啤酒肚、拿着泡枸杞茶保温杯的中年男人。

活到中年，环顾四周，照此标准，兄弟挚友，不少沦陷。于是乎，大家顶着污名的耻辱、口水的重压，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真是“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朝去”？

在这青春崇拜的浪潮里，有些自视傲立江边、独善其身的人，其实也不自觉湿了鞋。

冯唐曾列出中年男性避免油腻的十大戒律，以示自己能够伫立船头、抵挡风潮。可是，这十条当中，至少有四条透露出他实际上并未免俗，而是在心里紧紧、隐隐地攥着对青春肉体的崇拜。

比如戒律第一条，劝人不要成为胖子。

给出的原因是“我们曾经玉树临风，现在风在树残，但是树再残再败再劈柴，我们也要努力保持树的重量不变”；如果“还能穿进十八岁时候的牛仔裤”，那便是“四十岁时候的无上荣耀”，便是“朝闻道，夕可死，朝见肚腩，夕可死”，否则“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一胖不除，何以除邪魔？”

另一条戒律，是劝人不要呆着不动，因为“四十岁以后，自然规律让我们的激素水平下降，但是大剂量运动可以让我们体面地抵抗这一规律”。

还有一条，劝人“不要停止购物”，美其名曰不要“失去对美好事物的贪心”，但举的例子也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麦肯锡“偷偷告诉我保持年轻的诀窍，不能常换年轻女友了，一定要常买最新的电子产品，比如最新的电脑、最新的手机、最新版的VR女友”，试与年轻人一争高下、一较长短，证明自己还能享受这些最新、最酷炫的肉体刺激。

就连最后一条“不要鄙视和年龄无关的人类习惯”，重点也是放在“保温杯也可以不泡枸杞、也可以装一九七一年的单桶威士忌”。

不难看出，冯氏控油秘诀之核心仍然放在肉体保鲜、重振雄风上——穿瘦牛仔裤、提高激素水平、买时尚新品、喝威士忌，无一不是叫人努力留驻青春的肉体，或至少是青春肉体的外观和形象。

这也不奇怪：年增岁长，冯诗人最感慨的莫过于“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怜一堆肉躯”，最唏嘘的也不过是“曾几何时……我们激素吱吱作响，我们热爱姑娘，我们万物生长”。

我绝不反对保持健康，也不是看不出冯唐的戏谑，更赞同他“不要停止学习”、“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不要当众谈性”等告诫。

可这些戒律好归好，却没有对中年人的针对性——它们难道不是同样、而且其实更适用于正享受着青春的人们吗？至于那些本质上鼓吹靠挽留青春肉体来抵抗油腻的劝诫，则是双重走偏了。

一方面，这种控油建议选错了药方。

肉体衰腐，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无花不枯萎，无人不老朽。再怎么折腾，也逃不过岁月这把杀猪刀。如果不能正视和接受这一点，时时为自己多起来的纹、鼓起来的肚、弓起来的背而恐惧忧愁，以至于强要去拉皮换肤、伤筋动骨以挽回青春的肉体，那真是以有涯之生随无涯之事，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以青春肉体为鹄的的控油建议也错判了病灶。

身体衰老诚然可怕，但相由心生，真正不可挽回的腐朽还在内心。臧克家纪念鲁迅的诗有云：“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谈死生，可能跨度有点大，但谈年轻和衰老，这段话是完全可以等价置换的：“有的人老了，他还年轻；有的人年轻，他已老了”。只见人道“人老心不老”，从未听闻“人老身不老”。可见，身不老是虚妄，心不老却是实存，只是难得罢了。

那么，如何获得这难得的不老心呢？

细说之前，先回应一种流行的反驳。成功中年的代表俞敏洪先生在一次演讲中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

话说得感人煽情，中心思想也很明确：你们不要再说中年男人油腻啦！他们是社会的中流砥柱。

作为晓之以情的呼唤，希望我们这个社会对中年男人更宽容一些，这话没错。

可逻辑上欠点火候，不能动之以理。

因为油腻更多是在形容中年男人之所是，而非中年男人之所为。说你油腻不等于抹杀你的贡献。打个比方，一块抹布，给厨房清洁、家庭温馨的贡献不可谓不大，但归根结底，油腻腻的事实是抵赖不掉的。所以，要看穿中年油腻的病、拿准中年控油的药，非得直面问题、另辟蹊径。

就拿最恐惧中年油腻的一类人来做解剖吧！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艺人。为什么他们最害怕中年油腻呢？原因有二。

其一，世人皆知，艺人吃的是一碗青春饭。无论容貌或才华，都讲求个鲜字。颜要鲜嫩，才须新鲜。老气的脸，过时的艺，是艺能界的两张死刑判决书。油腻是中年艺人的下岗证。

其二，与普通人不同，生活在镁光灯下的艺人，中年和油腻也都在镁光灯下，如此一来放大效果明显。台下的人儿尚可暗自凋零，台上的角儿就只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芳华不再。

由此，对艺人来说，油腻之害比常人更甚，控油之利亦远超常人。搞清楚中年男艺人如何控油，便能对普罗大众的中年男人如何控油知晓一二。这种技术，乃法律上所谓的类推，举重以明轻是也。

中年男艺人控油有一个绝招，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美国殿堂级摇滚乐队涅槃（Nirvana）的主唱Kurt Cobain的名言是：“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可译为“与其苟延残喘落幕，不如绚烂燃烧下台”。他狠得下心，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未及中年，便在二十七岁时饮弹自尽。

猫王、列侬、华人世界的李小龙、黄家驹、张雨生，虽然不出于本心，但大抵都是这种情形，在中年到来之前陨落。这样便一了百了，省去了控油的必要，成为夜空中最耀眼的一道流星，也在人心里青春永驻。

可这不啻东方不败的神功，余下的人要学恐怕有心无力。

既不能巨星陨落，便在人间搞自由落体。皮松肉垮、身材走形倒在其次，更有不少人可劲儿搔首弄姿，扮小装嫩，贴面哈腰靠拢年轻人。轻者学雷人雷语，着雷衣雷裙，上雷人节目，拍雷人广告，还美名曰紧跟潮流，紧贴地气；重者则花边新闻不断，腆着脸往小姑娘身上凑，广收门徒，四海送包，把一点残余的风韵和节操散落遍地。

不管哪种落体，无论怎样洗地，终至天下皆知，沦为笑柄，达到中年油腻的最高境界——古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

话说得有点狠，但一言以蔽之：这些都是反面例子，知者众多，无须赘述。正面典型则难找得多。以下试举一例，未及其余，不为求全，只在明理。

这一例便是李宗盛。他1958年生，今年已届耳顺。大哥在华人流行音乐史上的旗帜地位自不待言。“作品出生，作者死亡”。深谙此道的李宗盛说：“我希望你们多听我的作品，喜欢我的歌，而不要关注到我这个人。”

但为了说明中年控油之道，还是得请出本尊。

坦白讲，外观上看，李宗盛油腻指数不低。他虽不胖，却也不瘦；尽管年轻时就不算帅哥，但老了也跟老帅哥无缘。更重要的，他的两次婚姻，每次都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影响“人设”。老李年轻时写过大量脍炙人口的好歌，但五十岁后只有两首拿得出手：《给自己的歌》和《山丘》，多少也给人江郎才尽之感。对此，2013年的一次访谈中，他这样解释。

四段对话，李宗盛透露了中年控油的四种配方。

第一，不遮掩。

李宗盛虽不是小鲜肉偶像，但始终是引领流行音乐三十年的标杆。比起不少中年、甚至年轻的公众人物，他对自我状态的坦荡是相当惊人的：“很多话我到了现在是可以说出口的，失婚男人的生活也不好过”。“到现在可以说出口”，意味着从前不好说出口，或说不出口。

拥有大量资源、取得不少成就、担负不少责任、作为国家社会顶梁柱的中年男人，在坦陈自己的平凡、庸常、特别是难处方面，倒往往小气、脆弱得很，时时戴一幅厚重的盔甲，勉力在人前维系自己坚不可摧、钢铸铁打的形象。

活到耳顺的李宗盛，终于学会放下这铠甲，开始懂得不避讳，也不溢美地说明自己。他固然是触动万千灵魂的一代情歌圣手，但并不掩饰自己的生活是以发呆、烧菜和失婚为主题词。时至今日，他才真正活出了三十三岁时写的状态：“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第二，不拧巴。

艺术家最怕伤仲永；才思枯竭是艺术人生的死刑。然而古希腊人就知道，艺术女神缪斯生性飘忽不定，来如雨，去如风，常常不请自来，又总是求之不得。不少艺术家看不清这个道理，老以为才思是永不枯竭的泉，结果明明失了缪斯的恩宠，却迟迟不愿/敢承认。

于是乎，轻者自我重复，重者抄袭他人。李宗盛看得开，有话则写，无话则停，不把创作当做责任和义务，也坦然接受才情的高潮与低谷。有人道：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俗话说：站得越高，摔得越惨。

青春越是辉煌灿烂，越显得中年庸碌无为——要平静接受这一点，殊非易事。不独艺术，人生其它领域不也如此么？

第三，不从众。

不少中年，虽小有成绩，手下也带了一帮后生，但最怕落伍。明明到了做合唱团指挥的年纪，却恨不得扎进人堆里，做个人云亦云、甚至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尤其是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流行文化，许多中年人避之不及，但又无胆量见识做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只能跟着流行的屁股吆五喝六，还自我陶醉、实为麻醉曰“赶得上趟”。

更有甚者，摇身一变，试与小鲜肉拼娇比媚，仿佛恐龙再生、猛犸还魂，待在博物馆还好，走出来逛就只能是不伦不类、自取其辱了。

诚然，时代飞速流转之下，代沟难免。但正如不能固执于新不如旧，自甘堕落为拒斥新鲜事物的老古董，一味吹捧旧不如新，同样是文化品位上的投降主义。

李宗盛想得明白，直言当下品类似乎更丰富、与国际仿佛更接轨的流行音乐实际上既狭隘同质，又肤浅虚伪。但与食指老诗人擎着陈腐的意识形态大棒敲打年轻诗人余秀华，不夸人求真，反劝人作假所不同的是，李宗盛要求的无非是一个真字。

唯有真，方可不俗，也才有活气。久在凡尘俗世打拼、很少活出自己的中年，能给青年的衷心告诫，莫过于此！

第四，不放弃。

人生何时都不应放弃，但中年以后，特别是小有积累的中年以后，放弃就变成一种舒适的诱惑，因为有过去打下的一点江山可供停歇。流行文化最残忍，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多少一时之选，除非绚烂燃烧，通通落寞下台。所以，不少人乘着青春年少，猛捞一笔，然后转战商场，或嫁入豪门，放弃了艺术追求。这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个人自由，艺术也是不能勉强的。

但如果还有心求艺，但又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妨听听李宗盛的建议：“再写歌都是写给我的同龄人的”。流行音乐市场固然日新月异，但若任凭一群既然青春留不住的中年人无歌可听，无歌可唱，只能在怀缅自己青少年时代的老歌和模仿现时代青少年潮歌之间飘摇震荡，这无疑是流行音乐的悲哀和缺憾。

李宗盛不把过去的丰功伟业当生祠，也不一头跳进现时的潮流当弄潮儿，而是选择顺应自己的真实生活状态和感悟，替那些不再被允许自由表达心绪的中年说出心里的话。

在这个意义上，李宗盛以往写的那些情歌，固然特别，但不唯一，因为还有不少同类竞争者。但他五十岁后写的这两首歌，数量虽少，但放眼歌坛，已是独步江湖。他不放弃音乐，音乐也自然不会放弃他。

坦白讲，李宗盛是个特例。他是一个教父级的艺术家，曾是很多文艺青年曾经的偶像，如今又做了不少文艺中年的知己。可是，以他为例，给出以上这四味中年控油的配方，跟你是男是女、文不文艺已经不太有关系。

是的，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艺术家，也不大会有机会成为艺术家。可不是有人说过：生活是门艺术。既然如此，作为生活不可逆转、无法逃避的一部分，变老，也就理所当然地是门艺术；如何老而不油便更是一门需要自警自省、自知自觉、有心修为、有意训练的艺术。

新年快到了，中年朋友们，送你一个祝福：愿我们都能不遮掩、不拧巴、不从众、不放弃，成功控油，充满艺术地老去，人老心不老，成为变老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