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殊可悲,我决心以毕生思考它”
▲[虚度大师录027:]叔本华
这一年,时有一种由焦虑到绝望的情绪,在密集的人群中弥漫。形形色色的痛苦,是许多人这一年的主题。
让我想起以悲观主义扬名于世的叔本华。他的哲学,曾表达过1815年全欧洲的绝望。
如果苦痛是我们手中仅有的原材料,那我们如何思考它?
文|宽宽
1
“人生殊可悲,我决定以毕生思考它。”
21岁的叔本华,决心成为哲学家,如此宣告。
他的母亲抱怨儿子,年纪轻轻却热衷于“思考人间苦难”。
叔本华忧郁地说,世上的悲苦令我心碎。
这一句,有种看到黑塞笔下悉达多的错觉。
果然,后来在他的著作中读到:“17岁,我像青年释迦牟尼看到病、苦、老、死一样,痛感人生的苦难。”
这个青年看到了什么?何以下一个“人生殊可悲”的定论?
用现下流行的话说,“原生家庭”造就了他一生悲观的基调。
叔本华的父亲是有名的富商,精明能干,但在赚取财富这件事以外,全都表现得枯燥乏味。
他的母亲,小他父亲20岁,是风头很健的交际花,极聪明,但脾气暴躁,对他关心极少。
17岁那年,叔本华的父亲自杀,在家附近仓库旁的小河沟里,他找到了父亲的尸体,最沉痛的打击。
父亲留给他一笔财产,确保他终生不必为生计犯难。
父亲一离世,母亲便搬到氛围开放的魏玛,追求自由性爱的生活。这是一位极力追求自我达成的女性,后来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和歌德这样的文豪交情很好。
当歌德告诉她,她的儿子极有可能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提前40年预言了后来的结果)。
可这反倒让本就冲突不断的母子关系,急剧恶化。叔本华的母亲认为一个家庭不能容下两位天才。一次争吵中,她将作为对手的叔本华推下楼梯。
他愤怒地向母亲宣告,“唯有通过我,你才能为后世所知。”(是否天才都兼具预言家的本事?)
从此,直到母亲去世,24年里,两人再未见面。
“一个被母亲憎恨的人,是没理由迷恋这个世界的。”
叔本华的一生,没有父母,没有妻儿,几乎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祖国(出生地但泽,在他五岁时被波兰吞并)。
他是一个彻底的孤独者,站在人类的边缘,旁观人类的生活。
2
叔本华的哲学表达了1815年欧洲的绝望。
那一年,滑铁卢战役结束,法国大革命失败,波旁王朝复辟,封建贵族重新夺回土地。
让全欧洲的青年人为之向往的“共和国”轰然倒地,抽走了欧洲的灵魂,驱散了欧洲的朝气。多年的战争摧毁了欧洲大陆的经济。
总之,伟大的时代寿终正寝。
年轻人还有天真,年长者还能回忆,但“多数人迫于当下的生活,而当下已是一片废墟。”
一大批悲观主义大师,在这废墟中完成了涅槃。
拜伦、海涅、莱蒙托夫、普希金,舒伯特、肖邦、贝多芬,以及伟大的哲学家叔本华。
他周游过欧洲,看到弥漫着的苦难和绝望,与他内心的悲观基调激烈地共鸣。
在尼姆城,他看到古罗马一千八百年前复杂的水利工事,,人们慨叹人类伟大的文明,叔本华却写道:“这些遗迹使人想起千百万人的遗骸早已化为腐草。”
有人劝这个年轻人去享受甜蜜的恋爱,他说:“人生苦短,飘忽不定,不值得费这个力气。”
并且一早看出,情投意合与生殖本能极少同时出现在一对情侣身上。
苦痛是这位天才的全部资粮,无论是天降的,还是自找的,一一穿身而过,他以毕生看透它们。
他是我最喜欢的哲学家,没有之一。我相信的,如他所说,痛苦是人类生活的根本基调,而幸福是人类矢志不渝的目标。
由痛苦通向幸福的道路是什么?叔本华说,只有智慧。
3
叔本华将全部时间投入到对痛苦的思索中,30岁就写出了一生最重要的作品《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他自己坚信,这是一部天才之作。
这部旷世名作出版第一版,只售出230册。出版16年后,叔本华得知他的书大部分已被作为废纸变卖。
他深信自己解决了哲学的主要问题。但世人还在废墟中挣扎,有谁敢去阅读他所写的苦痛人生。
他说:
“一个人越是属于后世——换句话说,越是属于整个人类——他就越会与他同时代的人格格不入,因为他的作品不是写给这些人看的。”
听上去有点酸,却不幸被他言中。
有时人们看不出他的某些言论,是出于对孤僻自我和怪异生活的狡辩,还是夹带真相的理性思索?对他的诋毁和争议便由此而来。
他被排拒在当时权威的哲学圈之外,于是他说:
“所有哲学领域的进步都来自大学校园之外。”
他没有朋友,用父亲留下的财产过着离群索居的闲暇生活,于是他说:
“天才们不爱交际,因为他们总是想着那些本质的、普遍的、永恒的东西,而其他人想的却是短暂的、具体的、眼前的东西,他们在思想上缺乏共同点,因此无法交流。”
“一般来说,一个人喜爱社交的程度,与其理性能力的贫乏程度及总体庸俗程度不相上下。”
他忍受不了噪音,这也有说头:
“很久以来我一直坚信,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噪音量和他的智力成反比。”
他说自己是个天才,并且攻击流行的谦虚:
“在一个嫉贤妒能的世界里,圣贤们不得不谦虚谨慎,请求那些庸人宽恕自己的杰出和卓越。”
他喜欢以酒激发灵感,于是顺便给自己脸上贴金:
“酒是一个人的智力的测验,一个酒量大的人,决不会是个傻瓜。”
他嗜睡,以此与他最喜欢的两位思想家类比:
“人的头脑越发达,思想越活跃,需要的睡眠就越多。蒙田说自己一生中很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睡眠上;他到老年时还每天睡足9个小时。据说笛卡尔也很爱睡觉。”
叔本华自恋得毫无底线,可细想他的自恋言论,大部分都顺便揭示了人们不愿面对的真相。
生命倒数第十年,叔本华出版了一本随笔集《杂文与笔记》,出乎意料地成为畅销书,他由此开始享誉全欧洲。
叔本华尽情享受成名的乐趣,不放过任何关于他的文章和评论,1858年,他70岁生日那天,祝贺的信件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住所。
人生如此圆满,却恰好成为他理论的注解:
整个人生本质上是一场悲剧,但在细节上也会不时显现喜剧的意味。
4
既然人生殊可悲,那人们还能不能指望幸福会到来?
叔本华以揭示痛苦为入口,实则在指导世人如何看待和追求幸福。
比如,对于我们动辄兵荒马乱的人生时刻,他说:
“如果我们现在就来审视一下人生的骚乱,我们便会发现,每个人都深陷于人生的欲望和痛苦中,为了满足无限的欲望,为了逃避各种痛苦,他们耗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于是,我们会看一看,此刻我在努力满足什么欲望,又在拼命逃避什么痛苦?
当我们忙碌一天,拖着一身疲累走出写字楼的时刻,一种“我这么累是为了什么”的虚无感涌上心头,他说:
“人生就像一个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左右摆动。”
忙碌时痛苦,忙完了虚无。
工作日盼着放假,放假了又被害怕虚度的感觉折磨。以为实现了某些目标,就能迎来理想生活,没想到,却迎来了奋斗之后的虚脱,和继之而来的无聊,他说:
“欲求是普通大众无休止的痛苦之源,而无聊则是上流社会的痛苦之源。对于中产阶级,休息日代表着无聊,工作日则代表着欲求。”
所以,人们在工作日需要鸡血,休息日需要鸡汤。
唉,人生之所以不幸,是因为:
“一个已经实现的愿望,总是伴生着十个没有实现的愿望。欲望是无限的,而欲望的满足是有限的。”
“就像扔给乞丐的施舍,今天把他喂饱,是为了让他明天继续痛苦。”
如果克制欲望,可以少些痛苦吗?
没有这么容易的!
“一个人无所事事时,静下来是很难的。”叔本华发现,当一个人没有独立人格和丰富内在,那么“连续不断的闲暇,比连续不断的工作更让人受不了。”
这就是我们常感尴尬的人生。
精进与放下同样痛苦,积极和消极殊途同归。
因为,“人唯一的先天错误,就是认为我们是生而为追求幸福的。每走一步,无论大小,我们必然体验到,这个世界和人生绝不是为维持幸福生活而安排的。”
每个走到中年的人,都或多或少体会到这种人生的真相。
原来,幸福并不是人生的题中之义,不是生命自带的囊中之物。
叔本华帮我们问出:“人生的出路在哪里?”
毕生的思索之后,叔本华哲学最后指向的是,决定幸福的最主要因素——独立人格和内在世界。
幸福这种感觉,叔本华描述它为:
“超越理性的平和,无限宁静的精神、深刻幽远的恬静、不可亵渎的信心和安宁......”
他指导人们在“苦”的基调上,清醒地按照本心而活,对于痛苦不必大惊小怪,犹如观赏悲剧,当你站在悲剧之上审视它,悲剧就具有了审美的意味。
“对一个没有精神需求的人,我们可称之为庸俗者。庸俗者不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对他来说,静静地享用闲暇简直是勉为其难。”
庸俗者与幸福的关系,是毕生临渊慕鱼,从不退而结网。
叔本华的哲学,如何关照我们的现实?
被消费社会刺激着买买买,是满足欲望,一个欲望的满足伴随着十个欲望而来。
如果内在世界一片空无,即便拥有闲暇,也会被无聊这种痛苦,逼着抛弃闲暇。
将幸福寄托于他人和外在环境,从来都如竹篮打水。
财富不会带来幸福,如何支配财富才会。
人们在痛苦的总量上是相等的,不是一个大痛苦,就是一堆小痛苦。
欲望、无聊、智慧,人们终其一生不过都在处理这三者的关系,试图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各部分在人生中的占比。
总之,当我们满足欲望,忍耐无聊,经受痛苦,若不能把它们转化为智慧,则一切都属徒劳,则永远在与幸福的目的背道而驰。
2018就快过去了,希望这一年的苦痛,已化眼泪为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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