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这个苹果派,他们就去造原子弹了
这几天拿到了柴俊为老师寄来的《绝版赏析》,随便打开一集“《洪羊洞》的几个版本”,忽然又见吴小如先生和怹熟悉而可爱的兔子牙。
有一个时期,我真有点怕吴小如先生。
别的老先生,待人接物都很和蔼,小一辈的来了,都和迅哥儿对待小青年一样,男的给水,女的给糖。有次参加某首长举办的堂会,座中俱是大腕名流,我只认得刘曾复先生,便惶恐地坐在角落里。刘先生主动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今天我们爷俩做伴。”去给王元化先生读书,怹也会请我们吃八喜冰淇淋,特别平易近人。
惟有去看吴老,说话总是不留情面。有次,怹问我最近学什么戏。我那时新学了《红拂传》的两段,颇为得意地告诉怹。先生沉默两秒,对我说:“叫我说啊,你这是走路不会,先跑起来了。把《三击掌》《朱痕记》唱好了再碰新戏。”可是之后,怹又告诉我,程砚秋唱这出戏,需有一个必要条件,便是侯喜瑞演虬髯公,“别人来,这戏就有点无聊。”上世纪五十年代,吴老曾经在天津看过程砚秋的《红拂传》,“我主要是想看侯喜瑞,但看程先生最后那场,舞剑唱南梆子,唱完有一句‘此一去再相逢不知何年’,我当时想,这不就是杜甫诗里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吗?当时,我就哭了。”
听吴老讲这些,简直像听讲诗,虽然挨了骂,却还是忍不住,,想多待一会儿,每次见吴老,都是这种复杂心情。
幸好,还有下午茶可以解围。一到尴尬处,我就掏出带来的小点心,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怹总是笑眯眯地表示赞赏。
我们至少在两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1.上海的红宝石奶油小方,夹心层的黄桃越来越少了,但还是可以一吃。
2.论蝴蝶酥,国际饭店的好吃,但中关村茶点的也不差。
中关村茶点铺,实在是一个传奇。
1957年,北四环中关村一带,有一个特殊的社区——中科院北区——中关村人的叫法是科学院家属区北区。
一说起中科院北区,大家都肃然起敬,这是因为这个社区里有科学院第一居住楼——特楼。特楼有三栋,3号、14 号和15号,灰色砖、苏联风格。里面的住户名字,每一个都耳熟能详,有23位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9位中央研究院院士,8位“两弹 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钱学森、钱三强、童第周、赵九章、中国核物理开拓者赵忠尧、中国实验原子物理奠基人王淦昌、中国语言学专家吕叔湘、第一个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思想家顾准……
当时盖了新楼,当然就要配套便民设施,在中关村一街南头,有菜店、粮店、副食店、书店……中关村茶点,也是配套设施之一。
原来,当时的中科院有大量归国的海外学者,还有不少外国专家,尤以苏联专家居多,考虑到这些专家们的饮食习惯,当时的中科院院长郭沫若便向北京市政府申请,希望开一家西点铺。
▲ 时任中科院院长的郭沫若。
北京市政府研究决定,由北京服务事业管理局负责筹建,市局抽调技术人员,科学院西郊办事处解决营业场地。1957年4月,茶点部营业,开设在中关村18号楼即福利楼里,有各式西点和冷热饮料。大师傅也是由郭沫若亲自点名,把天津法国大磨坊主厨景德旺请到北京,专门主持西点店工作。
据说刚开业的时候,这里并不对外营业,有点“科学家会所”的感觉,一到周末,科学家们在这里喝咖啡吃西餐,苏联专家们会组织一些小型舞会。许多科学家都念念不忘的一味红菜汤,现在只剩下了喝汤的铜叉铜勺。中关村茶点还特供过一段时间的牛奶,大早用大奶桶把牛奶送到小区门口,店员拿到店里煮开了,放在门口卖——一直到1990年代初,茶点铺才停止供应牛奶。
物资稀缺的年代,店里用的黄油都是特批的。据说,要先海淀区批,再去北京市盖章,之后去大红门冷库提货。中关村茶点的精髓,说穿了就两样,用料足、工艺精,面包制作更复杂,不用酵母,用啤酒花发面。头一天傍晚5点就开始接面肥,夜里11点继续接,凌晨2点还有一遍,到早上6点才开始和面,8点开始做面包。用这种工艺做出来的面包,怎么可能不好吃?但是现在已经停产了,因为太麻烦。(顺便吐槽一下,上海新开的吴宝春,居然卖95一个面包,实在太坑!)
我每次去北大看望老先生们,最喜欢借着请先生吃点心之名,到中关村茶点铺买点什么解自己的馋。到了后来,先生们一个个遽归道山,去北边的次数少了,渐渐的,中关村茶点铺成了一种特殊的奢侈体验,虽然去的少了,最爱买的始终是三样,一为咖喱角,二为蝴蝶酥,三为苹果派。当蝴蝶酥最妙的味道大约是出炉那一刻,热烘烘的奶油香气扑鼻而来,第一轮买到的人都会热情地请还没有买到的陌生人尝一尝,那一刻的情景,天堂也不过如此,也许因为这一份热乎清甜,足够令我对这里的蝴蝶酥着迷。咖喱角和苹果派则适合买回来过了夜,次日清晨,在煤气炉子上稍稍烘一烘,然后切开,满屋子咖喱香气或者苹果气味,比任何香氛蜡烛都好。
基于以上原因,我让福桃九分饱的饱妹们做了一篇有关中关村茶点铺的报道。饱妹都是九零后,在她们心目中,中关村茶点铺是抖音网红店。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毕竟我是一个完全get不到抖音妙处的老土。
我相信,中关村茶点铺的阿姨们也get不到,这从饱妹的中就可以看出来——
61年过去了,它不动声色的藏匿在中科院文献情报局前,从不宣传自己的不凡,低调的与周围的一切浑然一体,倔强又不屑一顾地活着。没有一家店像它这样让我着迷,拼命拒绝顾客的热情:“少来点人吧,我们真做不过来。”
但依然有成千上万人跑来打卡,我就是其中那个无数次碰壁却依然欣然前往的粉丝。隔着门帘闻到那股黄油味儿就让人一本满足,走进去一看,粉色的墙裙、墨绿色的地面、中央对称的设计,整饬的调性,难道是我穿越了?这难道不就是Wes Anderson《布达佩斯大饭店》中那个甜品店么?
再看看空空荡荡的柜台,十一点半黄油卷已经销售一空,过了一会儿,一个闪送大哥苦苦哀求,想先付钱预定一袋下午四点的蝴蝶酥,结果被阿姨拒之门外:“我不能先给你,这不合规矩!”
他们就是这样的国营腔调,每天的茶点都能卖光,从不缺顾客,也不求客人来,自然也谈不上服务。售货员是一个刚来的阿姨和一个老员工,见人来了,头也不抬继续分拣,根本没工夫搭理你。老食客也识趣,自己观望一会儿和阿姨交流两句买完就走。如果遇到新客人多问两句就会听见叹气声,看见翻白眼。
就连他们的应聘流程都非常佛系,新来的阿姨告诉我:“就是来回来去看见这家店门口贴着招聘,心想怎么国企现在还招人呢,就来了,干了俩月家里常备小曲奇,整整吃胖了20斤!”
但是最近他们也越来越发现顾客的变化,以前来的都是老客人,最近来的都是生面孔,前段时间天天都有几十个年轻人要买苹果派,过了两周他们拦下一个同学问了问才明白,原来是有一个人买了苹果派在门口一边吃一边录,发在抖音上。
中关村茶点铺,也许是最不像网红的网红店。
前店后厂,每一小时,你就能看见老师傅从后厨端着一盘盘点心出来了,每个人都没把自己当回事儿,放下点心转身就走。据说,这里的师傅们年龄都偏大,茶点部经理殷京生,因为没有年轻徒弟继承,快六十了还被返聘回来当顾问,说是顾问,其实还是自己做点心。
那些一看见记者就发愁的售货员大妈们,更愿意打交道的仍旧是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他们都是科学家老主顾。”
是的,这家店,也许也是你离科学家最近的一次。上世纪80年代,住在特楼14号楼的钱三强是这里的常客,他穿着中山装,戴着蓝帽子,拄着拐棍,一个人来买苹果派,买完就走。核物理学家何泽慧最爱吃的是咸条和咖喱角,后来走不动了就让孩子来买。
可是现在,连咖喱饺也停产了,如丧考妣。
售货员的解释是,每天做点心,咖喱角的工序最多,所以等到出炉,已经五点半了,快下班了也卖不出几个,所以不做了。
这是她心情好的时候的解释,因为上次我去买的时候,她明明翻了一个白眼,哼了一声:“太麻烦,不做了。”
▲ 当年的点心模子
中关村茶点铺的库房里,有七八十种点心模具,据说,鼎盛时期,中关村茶点铺可以做近百种点心,然而现在,只有以下寥寥数种——
没办法,只好辗转托人,求爷爷告奶奶一般,买回一袋蝴蝶酥。在冰冷的夜里,配着肉桂苹果茶,咬一口满嘴奶油香的酥脆,听一张《鱼肠剑》:“一事无成两鬓,叹光阴一去不复返”。
听着听着,蝴蝶酥的甜,渐渐沁入心里,氤氲上来的,是一点小小的伤感。咖喱角没有了,蝴蝶酥越来越难买了,而我那给吴小如先生送苹果派时忐忑而兴奋的少年时代,如光阴一般,亦一去不复返了。
参考资料:
1、北青报:《60年老店中关村茶点成网红后:接待过钱三强的师傅称受不了》
2、海淀故事:《中关村茶点:陪伴中科院61年的“烟火气”》
3、北京日报:《60年中关村茶点周末重张》
4、中关村科技史迹群保护利用研究的思路与方法——以科源社区为例,李楠,持续发展理性规划——2017中国城市规划年会论文集(09城市文化遗产保护),2017-11-18,中国会议
5、飘雪,中科院特楼——曾经的科学界大师居住地,数码京城
6、封面图来自日下客的博客,中关村茶点铺苹果派的制作过程,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fab7ad01008lr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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