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成为怎样的老人？|评匿名作家004号《暮》
匿名作家004号
《暮》节选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节奏轻缓。我知道，是柯本太太。我听见她拿起钥匙的声音。钥匙彼此碰撞，窸窸窣窣。柯本太太掩上了门，然后会将钥匙放在门口的牛奶箱里。我听见她的高跟鞋，在木楼梯上碰击，一级一级，像鼓点。是玩累的孩子手中的拨浪鼓，有气无力。远了，消失在楼下的大门口。我听得见。我老了，可是不聋。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厨房里应该摆着一盘切好的火鸡片，一些洋葱圈。或许还有小半瓶的雪利酒。那是昨天喝剩下的，柯本太太不允许家里有宿醉的男人。但是，她总是对我格外开恩。好吧，我应该起来。用这些尽可能地填饱肚子。最近有些胃气，消化总还是需要一段时间。不能吃得太晚，否则午夜时会很难受。
我用手杖将卧室的门支开，打了个喷嚏，玫瑰花的味道。柯本太太很爱这种味道浓烈的空气清新剂。我揉揉鼻子。走进厨房，除了吃的，餐台上还有一份晚报。炉子上坐着汤，有热气。
坐下吃了一会儿，几杯酒下肚。觉得身体暖和起来了。我倒了另一杯，半满，放在对面。盯着那杯酒。酒里尚有残余的气泡，很小的那种，冒上来。我愣了愣神，目光还是落在了那只包裹上。
……
小说原文详见“鲤newriting”公号
我们要成为怎样的老人？
——评匿名作家004号《暮》
书评人：小新
这世上恐怕没有老人不喜欢怀念过去的时光，他们往往一张嘴就是“我年轻的时候……”。年轻人虽然偶尔也会说“等我老了……”，但显得特别不真诚；他们对老年人的幻想总是表现出很天真的一面，以为只是卸掉重担，可以专注于“诗酒田园”，却很少考虑孤独、衰老和百病缠身。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暮》是一篇别具一格的作品，一个年轻人的作者去想象老年人的生活，不带任何浪漫主义的怜悯，冷峻、克制，因而甚至有些残忍。由于“匿名作家”的形式，作者的身份很难猜测，但年龄应该不会太大，因为这篇小说不像是出自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字里行间反而显露出令人倾赞的细腻。老年人怀念逝去的岁月再正常不过了，电影《野草莓》的主要情节，就是八十岁的教授追忆往昔，是很典型的体裁。但年轻人反过来想象老年人的生活则多是有些不可思议。年轻人都没有老过，因此只能通过假想和推测来描写老年人的心理，行文时就不得不谨小慎微。因为这个原因，《暮》的写作是很不容易的。
但取巧之处在于，大多数读者也没有老过，不容易识破作者所犯的错误。所以至少在我看来，《暮》这篇小说很真实地反映了一个平凡的英国老人的晚年。主人公尤金·路德二战以后（1947年）才应征入伍，这使他错过了最波澜壮阔的战争年代。他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长达三十六年，对自己的童年没有多少记忆，婚后的家庭生活也比较平淡，妻子多年前就去世，与儿子关系非常淡薄。尤金过着近乎寡居的生活，孱弱、孤寂，直到有一天收到儿子的遗物，并且在一本笔记本上找到了一个电邮地址。这位孤独的老人开始给这个邮箱写信，对着一个陌生人诉说往事，一遍又一遍。
关于老年人的生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孤独。尽管未必都是形单影只，他们的背影总是有说不出的落寞。孤独也是《暮》这篇小说的核心。小说开头，尤金独自坐在家中，听着外面节奏轻缓的敲门声，听着柯本太太掏钥匙的声音，听着钥匙彼此碰撞，听着高跟鞋撞击地板……如果你试着将所有这些声音一齐在脑海中演绎，就会有一种孤独感扑面而来：究竟是何等的寂寞才会使人费力地关注如此轻微的声音？当这些声音响起的时候，尤金或许以为是有人来看望自己，这又会造成何等地幻灭？
西塞罗在《论老年》中列举了老年人的四种不利条件：无法积极工作、身体衰弱、感官退化，以及临近死亡。身体衰弱可以说是其他三者的原因，也是尤金·路德面临的主要困境。他常年服药，眼睛容易发昏，必须拄着手杖才能走路；他偶尔还有胃气，看电视的时候需要在膝盖上裹条毛毯。他的朋友偶尔会发来略带色情意味的笑话和视频，但他“至多意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衰老会直接影响人对死亡的看法。尤金直言他已经看惯了生死，“并非在痛苦里无法自拔的人”。但他依然不自觉地表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他之所以反复给陌生人发邮件，就是担心以后“没有了机会”。西塞罗相信对死亡的恐惧可以用理性来战胜，但人面对死亡的不由自主真的很难抵抗，尤其是对一个身体很糟糕的老人。
无聊是老年人的另外一重困境。阿城把“无聊”视为现代人最大的绝境，而这对一个老年人来说尤其严重，因为一旦闲散下来，老年人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体力不济和头脑失灵之上。尤金是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兵，大多时候都闲坐在家中无所事事。他想不起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故事，对过去的生活已然淡忘，就像是“远远地看别人的生活”。
孤独、恐惧、衰老和无聊，行动迟缓，神情呆滞，作者冷漠地讲述尤金遭遇的一切，仿佛在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仿佛还有些绝情。如果情节只推进到这里，这篇小说就显得很平庸。事实上，作者并不满足于刻画老年人的生活状态——这也不会是作者的强项——反而提供了一条出路。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尤金换了一个电子邮箱重新发送，当他知道信已经被查收和阅读，顿时精神大振，他长舒了一口气，找出体面的西装、熨平，还安详地在沙发上小憩。这一段令人感动不已。
小说里这个新的信箱，大概是隐喻一种新的生活态度。信箱是沟通外部世界的工具，当人开始和整个世界产生联系的时候，心灵构筑起的孤独的壁垒就会轰然倒塌，人可以会暂时忘记自己的老迈、多病，去和别人产生最亲近的联系，哪怕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甚至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复，因为新的信箱给尤金打开了一个出口，他可以自己找到慰藉。
《暮》这篇小说不长，但能给人很大的启发；用年轻人的眼光去审视老年人的生活，这是个好主意。小说是虚构的，虚构的价值在于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教会我们在这种可能的场景中如何生活。比如说，我们的父母已然老去，我们要怎样才能帮他们找到那个宝贵的信箱，帮助他们找到内心世界之外的更宽广的世界？父母一生的流水账，我们该如何倾听？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如何成为老年？这篇小说中的尤金·路德，很大程度上是我们未来生活的缩影。我们这些年轻人，很有可能会像尤金一样老去，寡居、衰弱、多病缠身。当肉体的衰老无可避免，是否可以努力使精神不要枯竭；当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换一个信箱？
- end -
- 为什么纵容自己随心所欲，也会无以为继？2018-09-09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