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前24小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奥山由之
陆茵茵是鲤的作者,很多读者对于她发表在《鲤·宿命》的小说《迷林》念念不忘,觉得她把亲密感丧失前的那刻,描绘得特别动人、准确。她最近出了短篇小说集《台风天》,包含了她的九篇小说。这些小说,基本上讲述的是平凡人物的生活。但也许人物并不重要,主人公其实正是生活本身,它无形、淡漠,像一场台风刮过,渺小的人物仿佛被风扫荡的杂物,但他们又对生活投注了那么多的感情,认定这生活是属于自己的,哪怕所有的愿望都被风吹散了。
btr评价陆茵茵小说,“以敏锐的感受力及极简而朴素的语言书写当代日常生活及其表层下的暗涌,在时空的通道里描摹家庭关系、两性关系乃至更宽泛的人际关系甚至“人佛关系”的种种微妙之处,不动声色地让人事的变迁、静默的倒塌或宇宙的玄机自然显现。日常生活的细节和自然风景在她笔下变得饶有意味,它们在成为人物内心图景之外化的同时,令读者在放下这本小说后得以以崭新的眼光审视自身的日常生活,并为之增添一个形而上的维度。”
——作家、 文化评论人 btr
迷 林
陆茵茵
本文首发于《鲤·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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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想那个下午,她不再去在意具体的细节,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记得更多的,是那种氛围,像着魔一样,被围困在一个迷宫里。她想起有一次去爬山,一个人,在云南,一座不怎么出名的小山坡上。她从入口的山道上去,一直走,看到有游人在拍照。经过他们身边,沿着小路,两旁的树直入云霄。入口处的守门人在她上山之前随手指指上面,说低得很,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座已经废弃的寺庙。但是越往山里走,她发现路越小,后来连路都看不到了。等她察觉到怪异的时候,已经置身一片树林之中,没有人,没有任何参照物。她不知道再往哪个方向走,也根本看不到庙。快黄昏了,她在林子里转了两个小时。
最后是从一片倾斜的土坡上滑下来的。她预感到再待下去就有点不对劲了,四下看看,选了相对平整的一面,抓着树一点一点往下挪。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之间,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她必须握紧脚底,不让自己顺势滑落下去。只要一不小心,那股势就会卷着她,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失控。所以,每一秒钟,她都感觉在和某样看不见的东西搏斗,至少,是僵持。
下到平地的时候,腿已经僵硬了。
这时已经能看到夕阳。不远处有一些民居,低矮的房子,她看见一群孩子在房门口说话。她走过去,问他们,山上有没有庙。他们说,有。她问在哪里。一个孩子用当地口音告诉她,就在那里。她说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这黑脸孩子甩一甩头,一副不屑的样子,抄起身就往山上走。他走的是当地人知道的一条近道。她跟着上去,地势平缓,半途能望见入口。果然,走不了两步,孩子手一指,确实变魔术一样出来一座土庙。她屏息看着,孩子说里面有羊,带她进去看到一院子山羊。
当晚回旅馆躺着,她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这应该就是别人说的鬼打墙。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个默默与她对峙的对手是谁,因为什么要把她丢到一片迷林之中,出来以后,她又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这样的感觉。
@奥山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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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她不要去的时候,她觉得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了。在电话里说分手算怎么回事,连对人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那是她第一次恋爱,身上背负了太多规则,必须这样,不可以那样,那种专注和认真是她自己觉得很可贵的,但在他看来只是压力和负担。勉强一段时间以后,他不愿再坚持下去了。她按照头脑中的公式往前倒推,是你不爱我了吗,她问。不是,他说。那就一定是太长时间没见到我了,她想,谈恋爱不见面是不行的。
所以她买了去他那里的机票。
她是去挽回的,至少那个时候她以为是。只要能见上面,她安慰自己,结果一定会不一样的。
之前他一直不接电话,买完机票以后,她把航班号发过去,他终于有了回音。你别过来,他说。她耍赖说不行,票都已经买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
飞机又一次降落在那个城市。相处至今,每一次都是她去看他。她知道这样有点问题,但是她会说服自己,他太忙,有重要的事做,爱情不是他的全部。她是一个在感情上没有受过伤害,还保持着所有天真的人。在缔结一段关系之前很慎重,缔结了之后就有一股天然的亲密。像母亲对孩子,她觉得她跟自己选择的爱人之间也有一条脐带连接着,只要关系开始,就会像血缘一样永远延续。但是“永远”这两个字是他最听不进去的,无论说多少次,隐藏在多少个句子中间,他都会像眼尖的狙击手,准确无误地把它们挑出来,一一击毙。世界上没有永远——他重复了太多遍,但是她固执地,不相信。
懦弱的人总是用他们有限的经验和想象力,告诉你这不可能那不可能,但是只要我做到了,就是现实。她这样鼓励自己,不去想当一段感情需要太多次鼓励时,就已经离失衡不远了。而且,感情是两个人的游戏。但是对这句话她一定不会同意,游戏?不对,感情不是游戏。
于是矛盾就层出不穷了。
到达以后,她打车去他家。他冷静地过来开门,手里还捏着看到一半的书。她也比自己预想的冷静,在沙发里坐一会儿,没有冲动地上去抱他,也没有哭。她看着他的房间,和她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样。这里好像跌进了一个时间的坑洞,什么都不会改变。书和书整齐地按照某种神秘而必然的顺序排列在书架上,没有灰,没有记忆,没有翻动更迭的痕迹。茶几上还是铺着那块桌布,双层的,边角垂落下来。地上放着一只电热水壶,烧着水,冒着细烟。他坐在那里,就像身边没有她这个人。她知道自己总是不在他的眼睛里,以前她会生气,坐到他腿上,强迫他看着自己。但是这一次她没有。
吃饭了吗,他问。
嗯,吃了飞机餐。
嗯。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刚认识的时候他们有很多话说,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电话聊几个小时。但是,慢慢的,他们几乎不能谈话了。无论她说什么,他好像都没兴趣,不接话,或者忽然岔开,讲一件不相关的事情。这种逻辑的无序让她很困惑,也有点恐惧。她觉得在人的外表下,他们可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或者,两种来源。他就像一块石头,巨大,沉重,密不透风。而她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植物,水流,空气里的一个原子。
忽然他开口了。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他说,你就在这里看看书吧。
我也去,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一大早起床,坐着飞机来这里是为什么。
不行,他说。
不行,她也说。
@奥山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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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见一个找他帮忙的朋友,在一片刚开发的工业区。出租车从高架上走,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和她聊天,问她每个月要交多少份子钱。她在那个被铁栅栏围困的区域里很大声地回答,告诉他做生意不容易,这是她开出租的第七年,下个月打算把弟弟也从老家带出来,跟着她学开车。他问她,打车到这里的人不多吧。她说是啊,这地方荒芜,虽然弄了个工业区,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不多。两个人聊得高兴,最后算钱的时候少收了他们几块钱。
她一路望着窗外不说话。
她不明白,这不是个不会讲话的人,为什么他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出租车司机都能聊那么久,和她却没有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她没弄清楚的原理,像物体为什么从天上向下坠,花为什么在春天开,叶子为什么是绿色的,诸如此类,某种天然的确凿的道理。
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下车。前面有一排蓝白相间的楼房,他说朋友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她知道他不会带她进去,就说好的,我在附近转转,你结束了给我电话。他没回头就走了。
像那个司机说的,附近确实很荒芜。她想找一家能坐坐的小店,喝点东西,消磨时间。但是转了几条马路都没有。只有一排服装店,一家挨一家,面积都很小,招牌做成看不清楚的英文花体字。她看看时间,才两点,就决定慢慢逛。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好像很喜欢珍珠,她在每家店都能看见领子上,门襟上,袖子上,或者下摆上镶着珍珠的衣服。当然都是假的。有些衣服可能存放的时间太久了,珍珠表面的光泽已经剥落,斑斑驳驳露出里面黯淡的底色。但是她还是耐心地,一件件翻看。遇见有的店主在柜台后面听收音机,她也在本来就很慢的速度之上再放慢脚步,听一听在播什么新闻。
但是所有的商店还是逛完了,才用了一个多小时。她在路的尽头停下来,站着,回头看看。最远处是一个堆满泥沙的工地,一辆深蓝色的卡车停在沙堆旁边。她往那里走,没有目的,只是花掉一点时间。再走回来,看着马路上的人群。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多。
还好带着手机。她在能望得见那排楼房的地方,找了一块人行道的边沿,用纸巾擦去尘土,坐着上网。找到那个上次看到一半的帖子,一个很年轻的中国女孩说她在美国谈恋爱的经历。然后再链接到有人说自己怎么在欧洲被抢。又看了一会儿怎么做咖喱蟹和剁椒鱼头。
也许是这里的行人太少,或者在马路边席地而坐很奇怪,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看她一眼。不习惯被注视,她就用余光观察路的这一边,只要远远的有人过来,就假装没什么的样子站起来,盯着手机来回走几步,而且尽量和来人往同一个方向。这样她就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快五点了。她有点饿,在那顿简易的飞机餐之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还是没电话来。她忽然邪念丛生,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他已经走了,特地把她带到郊区,是希望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孩,父母骑着快马一路狂奔,越过山越过湖,只是为了把他们遗弃到最远的森林。理智告诉她,不可能。但这种恐慌也是很熟悉的,每一次打他电话无人接听的时候,她都会被这种飘渺的感觉充满,仿佛身处荒漠与大海。
她给他发短信,问他好了没有,他没回。
这期间,她想起一件事情。其实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冷静,从来都不是。面对感情,她有一种新生的热情,有时候会把自己和对方都烧坏了。如果他对她不好,她会怪他,但不恨他。下一次,她还会怀着那种无法被破坏的热望。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说分手的时候,她非常震惊,把事情想得极其严重,觉得一切就像沙做的城堡,忽然之间就要坍塌了。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流泪,睡不着觉,想着怎么让他收回说过的话。答案是,让他害怕,觉得如果他抛弃她,她就会崩溃了,伤害自己,了结生命。她在网上搜别人割腕的照片,想发给他,但是在按下发送键之前突然清醒了。
如果发出去,那么她的整个人生就会不一样了。不是人生的路途,走向,结局那样具体的东西,而是她这个人,她对自己的评价。最后她删了那张照片。
这一次他又说分手,但是她好像没那么冲动了。也许这就是别人说的成长。她宁愿不要这种成长,她不想变成一个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人。她还是那么不甘心地,想一恋爱就成功,一成功就永恒。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看起来是那么幼稚和不可能。
天上下雨了。越下越大,她没带伞,只好用包遮着头,跑到那排楼房下面躲雨。楼房外面有一个传达室,无人看门,淋着雨的房子一片寂静,听不见机器开动的声音,也看不见人。一楼是一条长廊,没有台阶,院子里停着的车都把车头伸到长廊下面。她在两辆车中间找到一个能够遮风的位置,蹲下来,双臂环绕着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春天的中袖。雨洒进来,打湿地面,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粒粒倾斜的圆点。她觉得冷。
不想打扰他,但是这样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太消耗人,她决定给他打电话。
无人接听,她放下手机,想听听楼上的窗子里,有没有哪一格传出铃声。都没有。
六点。时间是一秒钟一秒钟这样过去的。
她决定自己离开。人在最冷的时候,想到的无非是热饭热茶,最好还能泡一个澡。她记起去年五一,也是她来看他,他没有时间陪她。她一个人,在一个暖融融的下午,跑去一所大学附近逛书店。书店很小,做学术起家,后来隔出一半区域卖二手书和画册。她先查了地图,都说难找,要从大学边门穿好几条巷子。但她一路走一路逛,也没有费什么事,自然而然就站到了书店门前。买了几本书,让营业员盖上书店的图章,在旁边写上日期,很满足。从书店出来,看到附近有很多学生喜欢光顾的馆子,就挑了一家看起来干净的小店,上到二楼,点了饮料和披萨。没想到的是,这家躲在小巷子里,进门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名字的餐馆,披萨做得特别好吃,饼底很薄,放了新鲜的蘑菇和培根,让她高兴坏了,一个人看书吃东西,很晚才回到他家。
所以她决定再去这一家。
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她告诉自己。不是那种励志的语气。只是,想找一个不那么困难的方法,让生活继续下去。
她冲进雨里,来不及等信号灯,看左右没人,就举着包跑到高架底下。淡蓝的上衣被淋成深蓝。往来时的反方向打车,车少,下了雨就更少。她一直伸着手,马路空空的也不放下来。
这时电话响了。他说完事了,现在就下来。
她不想看他,背对着楼的方向。他斜背着包过来,叫她,听得出声音里有歉意。饿了吧,去哪里吃饭。他很少把主动权交给她。她不说话。先打车吧,他说。
半小时以后,终于打到了车。